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59文学 www.59wx.cc,生死桥无错无删减全文免费阅读!

    “鬼来了!鬼来了!”

    看热闹的人声轰轰炸炸,只巴望一个目标。

    小孩们惊心动魄地等。忘了把嘴巴给阁上,呵呵地漏出一团白气。

    神神魂魂都凝住。

    只见左面跳出一只黑鬼,右面跳出一只白鬼,在焚焚的诵经声中,扑动挥舞。黑鬼和白鬼的身后,便是戴着兽面具的喇嘛,他们的职分是“打鬼”又回“跳步扎”鬼是不祥物,要是追逐哄打驱赶出门,保了一年平安。黄教乐器吹打,锣鼓喧嚣带出了持钵念咒的大喇嘛,不问情由不动声色的一张黄脸,一身黄锦衣,主持大局。

    远远近近的老百姓,都全神观戏,直至黑白二鬼跳得足了,便脱除鬼服,用两个灰面造的人像作替身,拿刀砍掉,才算完了“打鬼”日。明天还有,唤作“转寺”日。这便是正月二十九至二月初一的雍和宫庙会盛事了。

    丹丹才第一次看“打鬼”两颗眼珠子如浓墨顿点,舍不得眨眨。眼看黑白二鬼又绕到寺的另一方,马上自人丛中鼠窜出去。

    叔叔背着人,一转身,才瞥到丹丹那特长的辫子尾巴一鞣。

    丹丹以为抄小路绕圈子,可以截到鬼迹,谁知跨进第一重门户,转过殿堂,一切混声渐渐地被封住了似的,闷闷地不再闹响。十岁的丹丹,知道走错路,她也不害怕,只是霎时间无措了。待要回头觅路,抬头见着踞坐的弥勒佛,像满面堆笑欢迎远方来客。它身畔还有四大天王:一个持鞭,一个拿伞,一个戏蛇,一个怀抱琵琶,非常威武。

    丹丹记得此行雍和宫,原是为了她黄哥哥来的。心中一紧,又念到他们那天的杂耍,表演“上刀山”平地竖起一根粗木杆,两边拉有长绳,杆顶绑着桌子。念到软梯、横梁、明晃晃向上的刀口,光着脚踩上刀口的黄哥哥、攀到杆顶、爬上桌子、拿顶——他摔下来了,地面上炸开一个血烟火

    原来无端到了这万福阁,楼高三层,大佛的头便一直的伸展,到三层楼上去。据说它身长七丈五,地下还埋着二丈四,总计九丈九。

    丹丹费了力气,只觉自己矮巴溜丢的,仰头看不尽。她是不明白,这大佛有没有灵,不知可否叫她黄哥哥再如常走一两步——她不要他抛起水流星,腾身跳起,翻个筋斗落地扬手一接。她也不要他跟她来个对头小顶

    只要他平平常常地走一两步,从那个门迈进这个门。

    叔叔背了他来庙里求神,他念着有鬼了,只要迎祥驱祟,大概会好起来。所以在喇嘛手挥彩律法器,沿途洒散白粉的时候,叔叔就像大伙一样,伸手去撮拾,小心放进口袋中,回去冲给身子残废了的病人喝。

    黄哥哥是瘫子了。要说得不中听,是全身都不能再动了。就为了“上刀山”摔下硬地来。

    “请大佛保佑我黄哥哥!”丹丹磕了三下头。“如果你灵了我再来拜你。你要是不灵,莫说你有三层楼高,我也不怕,我攀得上,给你脸抹黑锅!我们后天回乡下去了,你得快点把身边的鬼给打跑。”

    “噢”

    香烟茶绕的殿上传来答应。丹丹猛地四下一看,什么都没有。一定是大佛的答应。她倒没想过,突如其来,恐惧袭上了心头。

    她要回到人群中,告诉叔叔去。

    一团黑影自她脚下掠过。

    丹丹一怔,是啥?

    丹丹虽小,可不是养尊处代的小囵儿。自天津到北平,随了黄叔叔一家,风来乱,雨来散,跑江湖讨生活。逢年过节的庙会,摆了摊子,听叔叔来顿开场白:“初到贵宝地,应当到中府拜望三老四少,达官贵人。只惜人生地生,诸多多谅解。现借贵宝地卖点艺,求个便饭,有钱的帮钱场,没钱的帮人场。咱小姑娘先露一手吧”她是这样给拉扯长大过来。

    丹丹壮了壮胆子,追逐那团黑影去。

    出了阴黯的佛殿,才踏足台阶,豁然只见那黑黝黝的东西,不过是头猫。

    便与陌生小姑娘特投缘的在“咪—一唤——-”地招引。

    丹丹见天色还亮,竟又忘了看“打鬼”追逐猫去了。许她不知道那是头极品的猫呢。全身漆黑,半丝杂毛也没有,要是混了一点其他颜色,身价陡然低了。它的眼睛是铜褐色的,大而明亮。在接近黄昏的光景,不自已地发出黄昏的色彩,被它一睐,人沐在夕照里。

    她走近它,轻轻抚摸一把,它就靠过来了。这样好的一头猫,好似乏人怜爱。

    正逗弄猫,听后进有闷闷呼吸声。

    丹丹抱起猫儿,看看里头是谁?

    有个大男孩,在这么的初春时分,只穿一件薄袄,束了布腰带,绑了绑腿,自个儿在院子中练功。踢腿、飞腿、旋子、扫堂腿、乌龙绞柱—。全是腿功,练正反两种,正的很顺溜,反的不容易走好。

    练乌龙绞柱,脑袋瓜在地上顶着转圆圈,正正反反,时间长了,只怕会磨破。

    怪的是这男孩,十一二岁光景,冷冷地练,狠狠地练。一双大眼睛像鹰。一身像鹰。末了还来招老鹰展翅,耗了好久好久。

    “喂,”丹丹喊:“你果不?”

    男孩忽听有人招呼,顺声瞧过去,一个小姑娘,上红碎花儿胖棉袄,胖棉裤,穿的是绊带红布鞋,’纳得顶结实,着他无声地来了。最奇怪的是辫子长,辫销直长到屁股眼,尾巴似的散开,又为一束红绳给”缚住。深深浅浅明明暗暗的红孩儿。

    男孩不大懂理——多半因为害羞。身手是硬的,但短发却是软的。男孩依旧耗着,老鹰展翅,左脚满脚抓地,左腿徐徐弯曲成半蹲,右腿别放于左膝盖以上部分,双手剑指伸张,一动不动。

    丹丹怎服气?拧了。马上心存报复,放猫下地,不甘示弱,来一招够呛的。

    小脸满是挑衅,捡来两块石头,朝男孩下颔一抬,便说:

    “瞧我的!”

    姑娘上场了。

    先来一下朝天蹬,右腿蹬至耳朵处,置了一块石头,然后缓缓下腰,额上再置一块。整个人,双腿劈成一直线,身体控成一横线,也耗了好久。

    男孩看傻了眼。像个二楞子。

    一男一女,便如此地耗着。彼此也不肯先鸣金收兵。

    连黑猫也侧头定神,不知所措。

    谁知忽来了个猴面人。

    “天快黑了,还在耗呀?”

    一瞥,不对呀,多了个伴儿。还是个女娃儿,身手挺俊的。

    看不利落,干脆把面具摘下,露出原形,是个头刮得光光的大男孩,一双小猴儿眼珠儿精溜乱转。见势色不对,无人理睬,遂一手一颗石弹子打将出去,耗着的二人腿一麻,马上萎顿下来。

    “什么玩意?怀玉,她是谁?”

    唐怀玉摇摇头。

    “你叫什么名字?”

    “你呢,你叫什么名字?”丹丹反问。

    “我是宋志高,他叫唐怀玉。”

    “宋什么高?切糕?”

    宋志高拖拉着一双破布鞋,曳跟儿都踩扁了。傻傻笑起来。

    “对,我人高志不高,就是志在吃切糕。切糕,晤,不错呀。”

    马上馋了。卖切糕的都推一部切糕车子,案子四周镶着铜板,擦得光光,可以照得见人。案子中央就是一大块切糕,用黄米面做的,下面是一层黄豌豆,上面放小枣、青丝、桂花、各式各样的小甜点。然后由大锅来蒸,蒸好后扣在案子上,用刀一块一块地切下来,蘸白糖,用竹签挑着吃,又税又软又甜

    “暧,切糕没有,这倒有。”忙把两串冰糖葫芦出示。

    “一串红果,一串海棠。你你要什么?”

    正说着,忽念本来是拿来给怀玉的,一见了小姑娘,就忘了兄弟?手僵在二人中央。

    志高惟有把红果的递予丹丹,把海棠的又往怀玉手里送,自己倒似无所谓地怅怅落空。

    怀玉道:“多少钱?”

    志高丕可一世:“不要钱,捡来的。”

    “捡?偷!你别又让人家逮住,打你个狗吃屎。

    我不要。”

    当着小姑娘,怎么抹下脸来?志高打个哈哈:

    “怎么就连拉青屎的事儿都抖出来啦。吓?你要不要,不要还我。”

    怀玉抢先咬一口,粘的糖又香又脆,个儿大,一口吃不掉,肉软味酸。冰糖碎裂了,海棠上余了横横竖竖正正斜斜纹,怀玉又把那串冰糖葫芦送到志高嘴边:“吃吃吃!”

    “喂,吃呀。”志高记得还不知道丹丹是谁,忙问:“你叫什么名字?”

    “牡丹。”

    “什么牡丹?”

    、“什么‘什么’牡丹!”

    “是红牡丹、绿牡丹?还是白牡丹,黑牡丹?”

    “不告诉你。”一边吃冰糖葫芦一边掇弄着长辫子。等他再问。

    “说吧?”

    “不告诉你。”丹丹存心作弄这小猴儿。虽然口中吃着的是人家的东西,不过她爱理不理,眼珠故意骨溜转,想:再问,也不说。

    “说吧?”怀玉一直没开腔,原来他一直都没跟她来过三言两语呢。这下一问,丹丹竟不再扭捏了,马上回话。

    “我不知道。我没爹没娘。不过叔叔姓黄,哥哥姓黄,我没姓。他们管我叫丹丹。”

    怀玉点点头:“我姓唐。”

    “他早说过啦。”用辫梢指点志高。

    “暧,你辫子怎的这样长?”志高问。

    “不告诉你。”

    “咱关个东儿吧怀玉。暧,一定是她皮,她叔叔

    揪辫子打屁股,越揪越长。我说的准赢。”

    丹丹生气了,脸蛋涨红,凶巴巴地瞪着志高,说

    不出话来,什么打屁股?

    志高发觉丹丹左下眼睑睫毛间有个小小的病。

    “暖?”志高留神一看:“你还有一个小黑点,我帮你吹掉它!”

    还没撅嘴一吹,怀玉旁观者清,朗朗便道:“是

    个病。”

    “眼睑上有个病?真邪!丹丹,你眼泪是不是

    黑色的?”

    “哼!”“我也有个摊,是在膈肢窝里的,谁都没见过,就比你大。你才那么一点,一眨眼,滴答就掉下地来。”志高说着,便趁势做个鬼脸拉着了病的姿态,还用兰花手给拈起,硬塞回丹丹眼眶中去。丹丹哈哈的笑,避开。

    “才不,我是人小志大。”

    “我是志高,你志大。您老我给您请安!”话没了,便动手扯她辫子。

    志高向来便活泼,又爱要嘴皮子,怀玉由他演独脚戏。只一见他又动手了,便护住小姑娘。怀玉话不多,一开口,往往志高便听了。他一句,抵得过他一百七十句。

    “切糕!”怀玉学着丹丹唤他:“切糕,你别尽欺负人家。”

    “别动我头发!”丹丹宝贝她的长辫子,马上给盘起,缠在项项,一圈两圈。乖乖,可真长,怀玉也很奇怪。

    丹丹绕到树后,骂志高;“臭切糕!你一身胞刺巴脱的,我不跟你亲。”

    “你跟怀玉亲,你跟他!”志高嬉皮笑脸道。

    怀玉不会逗,一跟他闹着玩儿,急得不得了。先从腮帮子红起来,漫上耳朵去,最后情非得已,难以自控,一张脸红上了,久久不冉退。

    怀玉抡拳飞腿,要教训志高,二人一追一逃,打将起来。既掩饰了这一个的心事,也掩饰了那一个的心事。

    少年心事。当他十二岁,当他也是十二岁。

    丹丹嘻嘻地拍掌,抱着黑猫,逗它:“我只跟你亲。”说着,把冰糖葫芦往它嘴边来回纠缠。

    怀玉待脸色还原,才好收了手脚,止住丹丹:“这猫不吃甜的。”

    “这是谁的猫?”

    “还有谁的?”志高拍拍身上灰尘:“王老公的。”

    “王老公?”

    “悟,这三老公,我一见他跟他那堆命根子,就肝儿颤。”志高撇撇嘴:“他老像如孩子似的,摸着猫,咪唤眯唤,嘿,娘娘腔!”

    “还他猫去吧。”怀玉道。

    志高眼角扫他一下:“还什么猫?你不练字?你爹让你练字,你倒躲起来练功s现在又不练功,练还猫给王老公。”

    ‘专老早走了,”怀玉得意:“叫我掌灯前回去,看完‘打鬼’才练字。今儿个晚上有得勤快。”

    “好了好了,还给他。说不定他找这黑臭屎蛋找不着,哭个烯里花拉。”

    “喂,王老公是谁?”丹丹扯住志高,非要追问:“是谁?”

    “我不告诉你。”志高捏着嗓子学丹丹。

    怀玉也不大了然,他只道:“爹说,他来头大得很,从前是专门侍候老佛爷的。”

    “老佛爷是谁?”

    老佛爷是谁,目下这三个小孩都不会知道。毕竟是二三十年前的事儿了。

    别说老百姓,即使是紫禁城中,稍为低层的小太监,自七岁起,于地安门内方砖胡同给小刀刘净身了,送入宫中,终生哈腰劳碌,到暮年离开皇宫了,也没见过老佛爷一面呢。

    王老公来自河北省河间府,三代都是贫寒算卦人,自小生得慧根,可是谋不到饱饭,父母把心一横,送进宫去。

    “净身”是他一辈子最惨痛的酷刑,他从来不跟人家提起过。而他的慧眼失机,也从来不跟人家提起过。

    他最害怕这种能耐给识破了,一直都装笨,以免在宫中,容不下。当然又不能太笨。

    为什么呢?

    那一回,他曾无意中给起了个卦,只道不出三年清要亡了。

    不知如何传了出去

    老佛爷听说了,要彻查“不规”的来源。她刑罚之残酷,骇人听闻。

    没有人知道王老公这专门侍候老佛爷膳食的太监会算卦,他只管设计晚餐,埋首精研燕窝造法:燕窝“万”字金银鸭子、燕窝“寿”字五柳鸡丝、燕窝“无”字白鸽丝、燕窝“疆”字口蘑肥鸡汤在夏天,一天送三百五十个西瓜给慈禧消暑。此人并不起眼。

    老佛爷查不出什么来,便把三十六个精明善道,看上去心窍机灵的太监给“气毙”了。用七层白棉纸,沾水后全蒙在受刑人的口鼻耳上,封闭了,再以杖刑责打

    自此,王老公更笨,也更沉默了。

    —一直挨至清终于亡掉。

    果然,在两年零十个月后,清室保不住了,他算准了。

    皇朝覆灭,大小太监都失去了依凭。有的从没迈出宫门一步,不知道外头的世界。王老公出紫禁城那年,捐出一些贵人给他的值钱首饰,故得以待在雍和宫养老。庙内的大喇嘛,因有曾指定当皇帝的“替身”每当皇帝有灾病时,由她们代替承当,故地位尊贵,大喇嘛要收容他了,王老公一呆二十年。

    怀玉先叩门。

    “谁呀?”一个慢吞吞的,阴阳怪气的声音在问。像不甘心的女人。

    “我,怀玉。”怀玉示意丹丹把猫抱过来:“王老公您的命根子野出去了。”

    门电呀一开,先亮出一张脸。白里透着粉红,半根胡碴子也没有,布满皱纹,一把一招,就像个颜色不变担风干了的猪肚子。粉粉的一双手,先接过猫,翘起了小指,缺水的花般。

    猫在他手里,直如一团浓浓黑发,陷入白白枯骨中,永不超生。猫“味唤——”一叫便住嘴,听天由命。说不出来反常的温驯,再也不敢野了。仿佛刚才逃出生天是个梦。

    志高努嘴,丹丹往里一瞧。哗,一屋子都是猫,大大小小的猫,在黯室中眼眸森森。

    丹丹乍见满屋压压插插都是猫的影儿、猫的气味,不免吃了一惊。还听王老公像个老太太似的,教训着:“你到处乱窜,不行的,老公要不高兴了,往哪里找你好?以后都不准出去!”

    黑猫挣扎一下,纵身进出他手心。

    王老公意犹未了,以手拍着床铺,道:

    “来来来。”

    它认命了,无奈地只好跳上床。王老公一手紧扣猫,一手掀开被窝,里头已有两头,都是白的、矜贵的,给他暖被窝。

    从前他给大太监暖被窝、端尿盆子、洗袜子这样过了一生。如今猫来陪伴他,先来暖被窝,然后他便悠悠躺下,缕述他的生平,那不为人知的前尘。多保险,它们绝对不会漏泄。

    王老公是寂寞的。

    “怀玉,怎的叫你来听故事你也不常来?”正说着,已暗喝:“志高你这小子,你跟困儿糊弄什么?”

    “王老公,这猫好像不对啦。”

    “别动,它困了。”

    丹丹道:“它哭呢。”

    王老公颤巍巍迈过来:“什么事直哼哼?暧?”

    原来那麻布袋似的小猫,脚底心伤了,有刺。王老公眯康着眼,找不到那刺。

    怀玉过来,二话不说,给拔出来。

    “哎呀,你真笨。要磨爪子就到这来磨,”王老公心疼地骂:“来这,记住了。算是的,告诉你们,猫的爪子绝对要磨,如果不磨,爪子太长了,弯曲反插到脚底心,就疼,无法行走。”

    他把麻猫领到一块木板处;“认得吗?别到外面去磨,免得被什么柱子本条给刺上了。以后都不准出去!”

    麻猫惟有敷衍他,好生动一下。王老公满意了。

    人与首,生生世世都相依为命。他习惯了禁烟,与被禁锢。

    “不准出去,倒像坐牢似的,王老公,怎不买个柳条笼子全给关起来?您习惯猫可不习惯。”志高看不过。

    王老公马上被得罪了。

    他装作听不见,只对怀玉道:“怀玉你别跟人到处野,要定心,长本事,出人头地。常来我这,教你道理。”

    “我还要帮爹撂地摊呢。”怀玉门:

    “好久没见您上天桥去了。过年了,明儿您上不上对

    “这一阵倒是不大乐意见人、见光。”

    忽地,在志高已忘掉他的无心之失时,王老公不怀好意地明阴地一笑:“志高,你娘好吗?”

    志高猛地怔住,手中与猫共玩的小皮球便哆哆哆地溜过一旁,他飞快看了丹丹一眼。丹丹没注意,只管逗弄其他的猫。

    志高寒着脸:“我没娘!”

    王老公仿似报了一箭之仇,嘻嘻地抿了捐,像头出其不意抓了你一痕的猫,得些好意,逃逸到一旁看你生气。

    怀玉冷眼旁观这一老一少,不免要出来支开话题,也是为了兄弟,在这样一个陌生小姑娘跟前,他义气地:

    “王老公,您不放猫去通道,一天到晚捧着,它们会闷死的。”

    “上两个月刚死了一头,听说给理在沿山呢。”志高这到机会反击:“多么可怜。”

    “你这小子,豁牙子!”

    “老公老公,我问呢,明儿您上不上天桥去?”怀玉忙道。

    “不啦,给人合婚啦,批八字啦,也没什么。都是这般活过来的,都是注定的。活在哪里,死在哪里。唉唉,算来算去,把天机说漏兜儿,挣个大子儿花花,没意思。以后不算啦。”

    “人家都说您准呢。”

    “算准了人家的命,没算准自家的命,”王老公轻叹一声,尖而寒的,怨妇一样:“我这一生,来得真冤枉,都是当奴才,哈腰曲背。没办法了,现世芳,也只好活过去,只有修来世。唉,我可是疼猫儿,看成命根子一样。”

    志高顿觉他对王老公有点过分了:

    “您老也是好人。”

    丹丹只见两个大男孩跟一个老太太似的公公在谈,中途竟唉声叹气,一点都不好玩。怀中的猫又睡着了,所以她轻轻放到床上去,正待要走。呀,不知看“打鬼”的人散了没有,不知叔叔要怎样慌乱地到处找她。一跃而起:

    “我走了。”

    说着把一个竹筒给碰跌了。

    这竹筒是烟黄的,也许让把持多了,隐隐有手指的凹痕,这也是一个老去的竹筒,快将变成鬼了。所以站不稳。

    竹签撒了一地,布成横竖斑驳的图画,脱离常轨的编织,一个不像样的,写坏了的字。

    丹丹忙着掇拾,志高和怀王也过来,手忙脚乱的,放回竹筒中去。

    “这有多少卦?”志高问。

    “八八六十四。”

    “竹签多怪,尖的。”

    —一孩子不懂了,这不是竹,这是“著”它是一种草,高二三尺,老人家取其下半茎来作塞卜用。它最早最早,是生在孔子墓前的。子曰。所以十分灵验。王老公就靠这六十四卦,道尽悲欢离合,哀乐兴衰。直到他自己也生厌了,不愿把这些过眼云烟从头说起。以后不算啦。

    “给我们算算吧?”怀玉逼切地央求:“算一算,看我们以后的日子会不会好?我不信就是这个样子

    “老公,您给我们算?最后一次?”志高示意丹丹:

    “来求老公算卦,来。”

    三人牵牵扯扯,摇摇曳曳,王老公笑起来。撒娇的人,跟撒娇的猫都一样。我不依,我不依,我不依。这些无主的生命。现世他们来了,好歹来一趟,谁知命中注定什么呢?

    谁知是什么因缘,叫不相干的人都碰在一起。今天四个人碰在一起了,也是夙世的缘份吧。

    王老公着他们每人抓一枝。

    丹丹闭上眼,屏息先抓了一枝。然后是志高,然后是怀玉。正欲递予王老公时,横里有头猫如箭在”弦,随地觑个空子,奔窜而出

    “哎呀!”丹丹被这杀出重围的小小的寂寞的兽岔过,手中若草丢到地上去。因她一闪身,挨到怀玉,怀玉待要扶她一把,手中若草丢到地上去。志高受到牵连,手中的着草也丢到地上去。

    一时间,三人的命运便仿似混饨了。

    “又是它!”丹丹眼尖,认得那是在万福阁大佛殿上窜过的黑猫。——真是头千方百计的猫。

    “老公,我帮你追回来。”丹丹认定了这是与她亲的,忘了自己的卦。

    王老公道。“由它吧。”

    “您不是不准它们出去吗?”志高忙问。

    “去的让它去,要留的自会留。”

    “它会回来的。”丹丹安慰老人。

    怀玉望着门缝外面的,堂堂的世界:

    “对,由它闯一闯,要是它找不到吃的,总会回来。找得到吃的,也绑不住它吧。”

    怀玉省得他们的卦。拈起三枝蓄草,递向王老公。

    “来,老公,给我们说说,我们本事有多大?”怀玉澄澄的眸子,满是热切期望,仿佛他是好命,他的日子光明,他觉得自己有权早日知道。目下还未到开颜处,绸缀一下,也就高升了。他心中也有愿呀。

    志高丹丹凑上一嘴:“说,快说呀。”

    王老公摇首,只道:“看,都弄糊涂了,这卦,谁是谁的?来认一认。”

    三人认不清。

    “不要紧,您都一起说了,我们估量一下是谁的命?”

    算卦的老太监闭上眼睛。啊,黄昏笼罩下来了,疲倦又笼罩了他,他有点蔫不卿的,委靡了。只管把玩手中的卦,十分不耐烦。

    “不算了。年纪轻轻的,算什么卦?”王老公说。

    “老公骗人,老公说话不算数!”

    三个孩子都气了。

    老人闹不过,推了两三回,终妥协了:

    “好好好。我说,我说。不过也许要不准的一

    “您说吧,我们都听您的。”怀玉道。

    “——一个是,生不如死。一个是,死不如生。”王老公老脸上带着似笑非笑的,暧昧的表情。是你们逼我的,我不想泄漏的:“还有一个,是先死后生。”

    “那是什么意思?”丹丹绕弄她长辫捎上红头绳,等着这大她一个甲子的公公来细说她命里的可能性。

    老公没有再回答。他不答。

    “哦?老公原来自家也不懂!”丹丹顽皮地推打他“您也不懂,是吧?”

    “生不如死,死不如生,先死后生”怀玉皱着他横冷的一字眉。

    “哈,谁生不如死?谁又死不如生?暧,看来最二好的就是先死后生。”志高在数算着:“说不定那是我。——不不,多半是怀玉,怀玉比我高明。”

    说着,不免自怜起来了:“我呢,大概是生不如死了,我哎,多命苦!呜呜呜呜!”

    然后夸张造作他号陶大哭,一壁怪叫一壁捶打着身畔的红木箱子。

    “别乱敲!你这豁牙子!”王老公止住,不许志高乱动他的木箱子,保不定有些什么秘密在里头,或是贵人送给他的,价值不菲的首饰,他和猫的生计便倚仗这一切,直到最后一。气。

    “丹丹!丹丹!”

    外头传来一阵喊声。

    丹丹应声跃起至门前,不忘回过头来:“黄叔叔找来了!我要走了!”

    志高忙问:“到哪儿去?”

    “回天津老家去,给黄哥哥养病。”

    院子里出现一个矮个子的四十来岁的壮汉,久经熬练,双腿内弯成弓形,步履沉沉稳稳,一身江湖架子。背上是个脸色苍白中带微黄的,穿得臃肿的十来岁少年,两只手软垂着,眼睛中有无限期望,机灵地转动。嘴一直咧着,不知道是不是笑意。

    他是丹丹那此生也无法再走一两步的黄哥哥。

    “走啦!”叔叔唤丹丹。

    这苦恼的通道的老粗,身上棉袄不知经了多少风霜雨露,竟变得硬了。如同各人的命,走得坎坷,渐渐命也硬了。因为命硬,身子更硬了。

    他爱传着眼前这没爹没娘的牡丹。“牡丹”花中之王呀,改一个这样担待不起的名字?

    “你怎的溜到这里来,叨扰人家啦。回去吧。‘打鬼’完了,人都散了。”

    末了又谦谦对王老公说道:“不好意思,小姑娘家蹦蹦跳的,话儿又村。您别见怪,丹丹,跟公公和哥们说再见。”

    丹丹笑着,挥手:

    “王老公,怀玉哥,切糕哥,我们再见!”

    叔叔在她耳畔骂:“看,到处找你,累得滋歪滋歪的!”

    怀玉笑:“再见。”

    志高努力地挥手:“再见再见。喂喂喂,什么时候再见?我请你吃切糕。真的,什么时候?会木会再来?摇头不算点头算。”

    “我不知道呀。”

    丹丹远去了,三步一湖,五步一跳,辫子晃荡在傍晚太阳的红霞中。少年的心也晃荡在同一时空内。

    初春的夕阳不暖,只带来一片喧嚣的红光,像一双大手,把北平安定门东整座雍和官都拢上了,决不放过。祖师殿、额不齐殿、永佑殿、鬼神殿、法轮殿、照佛楼、万福阁坐坐立立的像,来来去去的人,黑黑白白的猫,全都逃不出它的掌心。

    “老公,她会不会再来?”志高问。怀玉没有问。他心里明白,志高一定会问的。但怀玉也想知道。

    王老公没答。在人人告别后,院子屋里,缓缓传来算卦人吹笛子的怪异剧事,似一个不见天日的囚徒,不忿地彻查他卑微而又凄怆的下狱因由。青天白日是非分的梦。

    人在情在,人去楼空,这便是命。

    腾腾的节气闹过了,空余一点生死未卜,恍馆的回响。怀玉和志高已离庙回家去。

    中国是世上最早会得建桥的国家了:梁桥、浮桥、吊桥、拱桥。几千年来,建造拱桥的材料有木、有石,也有砖、藤、竹、铁,甚至还动用了冰和盐。

    桥,总是横跨在山水之间,丰姿妙曼,如一道不散长虹。地老天荒。

    在北平,也有一道桥,它在正阳门和永定门之间,东边是天坛,西边是先农坛。从前的皇帝,每年到天坛祭扫,都必经此桥。桥的北面是凡间人世,桥的南面,算是天界。这桥是人间、天上的一道关口,加上它又是“天子”走过的,因而唤作“天桥”

    天桥如同中国一般,在还没有沦落之前,它也是一座很高很高的石桥,人们的视线总是被它挡住了,从南往北望,看不见正阳门;从北向南瞧,也瞧不着永定门。它虽说不上精雕细琢,材料倒是汉白玉的。

    只是历了几度兴衰,灯市如花凋零后来,它那高高的桥身便被拆掉,改为一座砖石桥,石栏杆倒还保存着,不过就沦为沼泽地,污水沟。每当下雨,南城的积水全都汇积于此,加上两坛外面的水渠,东西龙须沟的流水会合,涨漫发臭,成了蚊子苍蝇臭虫老鼠的天堂。大家似乎不再忆起了,在多久以前?天桥曾是京师的繁毕地,灯市中还放烟火,诗人道:“十万金虬半天紫,初疑脱却大火轮。”

    年过了,大小铺子才下板,街面上也没多少行人。

    两只穿着破布鞋的脚正往天桥走去。左脚的脚趾在外头露着,冻得像个小小的红萝卜头儿。志高手持一个铁罐子,低头一路捡拾地上长长短短的香烟头,那些被遗弃了的不再为人连连亲嘴的半截干尸。拾一个,扔进... -->>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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