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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自古以来藏书就不是一件易事。

    子孙易志,家境不济,都会将祖上的遗书变卖,或遭遇水火兵盗,殃及图书,也会使得书册不保,或是失散。尤其是火厄,更是藏书阁的大患,有不少图书都是毁于祝融,即使有幸保存下来也多为不齐或残缺,所以绝大多数的藏书家,都以如何防火及灭火做为书阁设计的重点,以最著名的“天一阁”为例,就在阁前挖了一座水池,阻绝火厄。

    余恨知的藏书阁,因为地处北方,无法像位于江南的“天一阁”有那么多水源,只得采用别的方式防火。

    平地而起的藏书阁,虽不若天一阁讲究“天一生水”、“地六成水”的风水格局,却也特别垫高了藏书阁的底座,四周并且清空不让书阁有任何倚靠,将失火的风险减到最低。

    余恨知的藏书阁并且取了个很好听的名字叫“说苑阁”是以西汉末年刘向鉅着“说苑”为名,既风趣又风雅,因为“说苑”本身就是一座妙语的花园,一字一句都引人入胜。

    站在书阁的正中央,仰头环视有如漩涡向上攀升的书册,上官云中这回算是大开眼界,仅仅一个人的藏书就可以多达三万五千多册,真是令人羡慕。

    “你真是凡事都求多、都求大呢!”现在还多了一样求高,就算是天一阁也只有两层楼高,他的藏书阁却足足有三层。

    “被吓着了吧?”余恨知的脸上有藏不住的得意。“这可都是我八年来不眠不休,努力搜集的成果,为了这些书,我可以说是绞尽脑汁,费尽心思,才有今日的格局。”

    “没错,数量真是多得吓人。”她还是第一次瞧见这么多书,以前只是听闻,从未亲眼目睹,今天倒是见识到了。

    “这就是暴发户的心态,你不知道吗?”就怕别人不晓得自个儿钱多,怕东西买得不够多,楼建得不够高,会被人瞧不起,所以凡事都要用最好的。

    余恨知又自嘲。

    上官云中打量他的表情,总觉得他一直无法摆脱心里的阴影。不过话说回来,自己又何尝不是,也是一样无法挣脱。

    “这么多书,足够你鉴定到明年了。”想到自己又能和她一直独处,余恨知就窃喜不已,总觉得自己好聪明。

    “或许。”她一面环顾四周,一面走向书架,从中随便抽取一本翻阅。“我还没见过这么大量的图书”

    上官云中的手,在视线跟着转向书上时僵住,愣了半晌不说话。

    余恨知好奇看着她怪异的举动,她干嘛翻书翻到一半就不往下翻了,有什么不对吗?

    “怎么了?”他不懂她为何匆匆把书放回架上,又匆匆拿出更多相同类书,飞快地翻着。

    “你这些书都是劣俗本。”算一算足足有一百二十几本,他亏大了。

    “劣俗本?”听起来不太妙的感觉。

    “就是指脱文讹字多,改窜删易多的本子。”上官云中解释。“造成这类劣俗本的原因很多,有些是因为想要仿古本,有些是为了宣扬自己的理念而窜改原文字句,有些是刻工怠惰或是故意刻错,种种原因一时说不清楚,但你这些书很多都是劣俗本就是了,没什么收藏价值。”

    上官云中本来就不是一个懂得说谎的人,尤其有关她的专长,她更不可脑铺意隐瞒,有什么说什么,听得余恨知十分泄气。

    他走到上官云中的身边,跟着拿起书本翻阅,发现她说的话全是真的,有好多疏漏他都没发现,只是一心得意他买到了一套金刻本,却忽略了其中的内容。

    “是真货吗?”现在他就连它们是不是真的金刻本都存疑。

    “是仿作。”上官云中遗憾地摇摇头,余恨知脸瞬间垮下来,再也没有力气。

    “原来如此。”他背靠着书架坐下,抬头仰望窜至天际的书海,神情十分落寞。

    上官云中凝视着他的脸,发现他好像真的很难过,遂轻声地问余恨知。

    “你还好吗?”好怕他会当场倒下。

    “无所谓好坏,我早有心理准备。”他和前几回一样自嘲,但这回的自嘲多了更多不一样的东西,神情亦更加伤痛。

    “有心理准备,不代表不会难过。”而她看得出来他很难过,这种难过和知道自己买了一堆假字画是不一样的,要再更深刻、更伤痛些。

    余恨知笑而不答,但失意的模样教人看了于心不忍,忍不住想安慰。

    “你想聊聊吗?”这是她唯一能做的事。

    “又是同情?”余恨知嘲讽地看着上官云中,她突然觉得深受打击,板起脸回道。

    “不想聊就算了。”她转身就要走。

    “我想聊。”他拉住她的袖子,拜托她不要丢下他,他现在很脆弱。

    上官云中在他身边坐下来,等着他开口。余恨知不知道该说什么,只是一味仰望藏书阁的天花板,看着看着,噗哧笑出声。

    “我真是大傻瓜。”花钱建书阁又买了一堆瑕疵品,骄傲了半天只得到一堆废纸。

    “你不要一直说自己是傻瓜。”这个世界的傻瓜何其多,他还不是最傻的,她哥哥就比他还傻。

    “怎么,还有人比我更傻?”他转头惊讶地看着上官云中,只见她点头。

    “多到数不完。”比如她哥哥。

    “希望天底下的傻瓜,真有你说的那么多。”知道自己不是唯一的傻瓜,余恨知释怀了一点儿,也渐渐能看开。

    “当然有。”她笑容灿烂地回答余恨知,很高兴他有把她的话听进耳里,没让她白费口舌。

    “你知道吗?你笑起来好美。”他看的重点和她不一样。“虽然你平时不笑的模样也很美,但总给人家一种冰山美人的感觉。”难以亲近。

    “我才不美,你不要一直说我漂亮。”她极不习惯被人称赞。

    “你自己心里有数。”他相信已经有许多人如此赞美过她,也许她早已经习惯。

    两人短暂沉默,共同仰望层层向上攀升的书海。余恨知的藏书阁空间设计与其他藏书阁不同,或许整个大明国也只找得到这一座,只靠四边的楼梯进出,中间做为天井完全挑高,仿佛直达天际,看起来格外气派。

    “你怎么会买这么多的书?”她其实不是很能了解藏书家的心态。“珍贵的书收藏几套也就够了,便足以传世。”有些藏书阁小而美,小而精,或许只有几百几千册的藏书,却闻名天下,其奥秘就在藏书的内容,数量反倒是其次。

    “没办法,谁教我有补偿心态。”他苦笑,第一次在外人面前曝露弱点。大部分的时间他都很坚强,不过这回他已经没有力气再佯装下去,也不想再佯装下去。

    “此话怎讲?”他的表情看起来好无奈,应该有段不为人知的往事。

    他的确有。

    在上官云中的要求下,余恨知将他小时候偷偷跑到私塾外头听课,却被学童一路追赶回家的事托出。

    “那个时候,我真的只是想知道夫子都教了些什么,没想要偷他们的书本,可他们却诬赖我,还拿石头丢我。”说起往事,余恨知不免欷歔,仿佛又回到悲惨的童年。

    “不过老实说,我真的好羡慕他们念得起书。”他干涩地一笑,现在才敢承认,自己有多自卑。“我家太穷了,不要说书本,连饭都吃不起,有一餐没一餐,也经常交不起租。”

    说到这件事,他又想起田地主人儿子的嘴脸,不晓得他现在怎么样了,还是那么嚣张跋扈吗?

    “当时我就发誓,等我长大以后赚了大钱,一定要买尽全天下的书。”所以他才会疯狂搜书,只要一听见什么地方有奇书马上赶过去,速度之快活像是见鬼。

    “但是我没想到总管会利用这个弱点坑我的钱。”只能说他太傻了,也太心急。“你说得对,珍贵的书收藏几套就够,不需要像不要命似地拚命的买书,以后我会咦,你哭了?”

    余恨知唱了半天的独角戏,才发现上官云中在旁边偷偷掉泪,哭红了眼睛。

    “我才没有。”她急忙偏过头否认。“只是眼睛飞进了一粒沙子,很难过而已。”才不是为他掉泪。

    “沙子?”余恨知左看看,右瞧瞧,偌大的藏书阁门窗皆封得死死的,哪来的沙粒?她分明在说谎。

    “从来没有人为我哭,你是第一个。”他很想取笑她,但他太感动了,什么玩笑的话都说不出口,只想跟她说声谢谢。

    “我才不是为你哭,我是为了那个可怜的孩子伤心。”她能想象,一个已经没书可念,却还要遭人欺侮的孩子,内心有多痛苦。

    她本身就是个喜欢读书的人,虽不至于嗜书成狂,却也每天都要翻上个几页才能入睡,所以特别能够体谅他的心情,难怪他会说这是一种补偿心理,换作她大概也相同吧!也一样控制不了自己。

    上官云中其实已经间接承认,她是在为他掉泪,因为那个孩子就是他,他就是那个孩子。

    余恨知打从和上官云中初见面起就喜欢她,可是直到这一刻,他才真正爱上上官云中,谁能不爱一个美丽优雅,又心地善良的女人呢?

    他很想就这么将她搂入怀里,又怕吓着她,只得装出一副不在乎的表情,同她开玩笑。

    “反正那个孩子也已经长大,成为人人口中的暴发户,你就别为他担心了。”他真希望自己能够一辈子跟她肩并肩坐着聊天,那不知该有多好。

    “我才不会为你担心。”她死鸭子嘴硬。“不过我很好奇,你是如何发迹的?”他左一声暴发户,右一句暴发户,总该有过程吧!

    “你想听?”他万万没想上官云中会对自己的过去感兴趣,希望越来越浓喽!

    “嗯。”她点头,真的很渴望了解。

    余恨知露齿一笑,总觉得好事离他们越来越近,说不定不用等到几个月,他们就能入洞房。

    “咳咳。”这当然有赖自己的努力,他会尽力的。

    “过程还挺刺激的,你真的要听?”再逗她一下。

    上官云中拚命地点头,余恨知这才发现到,其实她也挺好奇的,而且十分大胆。

    “那我就说了。”余恨知开始说书。“就像我刚才说的,我家很穷,穷到吃不起饭,交不起租,只能住在破房子。”风来就摇,雨来就漏,说起过去那段岁月可真心酸,害他差点又不想说了。

    “由于我实在穷怕了,又遇到家乡闹饥荒,干脆就趁着还没饿死之前,离开家乡到外头当打手,我这块头,就是在那个时候练出来的。”他本来就长得高,只是缺乏训练,打手生涯刚好给他一个锻炼的机会,没几年,他便练出一身肌肉,出拳也重,很快便闯出一片天。

    “当了几年打手,我身上确实也攒了点儿钱。但是打手是要卖命的,光靠力气也撑不了多久,于是决定冒险跟人家走险道、运私盐,短短一年就赚到比当打手还多好几倍的钱,也算小有成就。”

    只是这成就的过程依然极具风险,盐乃受朝廷控管,在开中法之下,设盐运司及提举司专门管理盐务,以纳粮的方式与朝廷交换盐引,方许卖盐。

    只不过,道高一尺,魔高一丈。

    贩盐是一门暴利生意,有盐引的靠朝廷撑腰,没盐引的只好自己想办法,反正最终目的都是获利。就这方面来说,余恨知的运气很好。他不但从蜀地运来井盐贩卖至各地,还顺道从滇藏的边疆地带转运烟草,再销往沿海各地,大赚其钱。

    “最后我拿着这笔银两来到京城。”余恨知回忆道。“刚开始的时候,毫无头绪,不知道该做些什么,最后干脆拿来买房子买地。”

    这是他真正发迹的开始,炒地皮致富。

    “幸运的是,同年好几个县城刚好都一起闹饥荒,一些有钱大爷怕自个儿的财产会被饥民劫光,纷纷携家带眷来京城定居,我就趁此机会将我手上的房产脱手,跟着又大赚一笔。”只能说运气一来挡都挡不住,做什么赚什么,点石都能成金。

    “之后我又开了几家赌场也一样赚钱,做什么事样样顺利。”所以他才能在短短八年间平地起高楼,甚至盖了全京城最大的藏书阁,用以夸耀财富。

    “你这些钱,都是用命换来的。”上官云中听完所有故事,得出一个结论,那就是他要钱不要命。

    “这年头命不值钱。”他心甘情愿。“我要是怕丧命的话,这一辈子都只能任人踩在脚下随意践踏,我宁愿没命也不要失去自尊。”他的前半辈子就是在毫无自尊的情况下度过,那段日子说多惨,就有多惨,他绝对不要再回头过那样的生活。

    “结果你获得了自己的尊严,却剥夺了别人的尊严,你不会觉得很讽刺吗?”她佩服他不服输的精神,却无法苟同他的做法。

    “什么?”余恨知压根儿不晓得她的意思,他什么时候剥夺别人的尊严了?

    “你开赌场,就是在剥夺别人的尊严。”上官云中义正辞严地指责余恨知。“染上赌瘾的人根本没有尊严可言,你这不是在害人家吗?”

    她这话或许过重,却不无道理。赌博本身就是一件坏事,什么小赌怡情,大赌兴家,根本就是屁话。他见过太多为了“赌”字身败名裂,甚至去偷去抢,最后流落街头的可怜虫,那些人根本毫无尊严可言。

    没想到自己为了翻身,竟剥夺了这么多人的自尊,他真是该死。

    “你说得对,我不该剥夺别人的尊严,明儿个我就吩咐底下的人,把所有赌场都关了。”再也不要害人。

    “咦?”他突如其来的宣示让上官云中愣住,以为他在说笑。

    “你不信?”这也难怪,赌场是一门获... -->>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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